第165章 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2 / 2)
此时只听胤禩赞道:“两位竟能寻得久已失传的秘色瓷,非常人也。古有云之:‘越瓷乃供奉之物,臣庶不得用,故云秘色’,今二位费尽心力得献于圣上,实为佳话。”一番话讽得万、徐二人脸上一阵红白。
胤禩淡然笑之,又道:“唐《茶经》云:茶具以‘越州上’,‘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这明前的碧螺春配以越窑秘瓷,可谓人间极品。”
他语峰一转,又把玩起手中的莲子杯,“‘雨过天青云破chu,这般颜色做将来’,宋瓷之魁的汝窑,虽略逊于秘瓷,却也是御用之物,据传南宋时已属难得之品,两位先生搜罗宝贝的本事,着实让人佩服。”
“至于那龙泉的梅子青,通体碧绿剔透,堪比翡翠,而粉青釉柔和明净,更似青玉。终因二者仅以色为上,不堪胎质,亦为民间所用之物,只得今日席上末流。”
一席言毕,只听得我目瞪口呆,再看看康熙竟似已习以为常,而两位名士虽口中称赞,却也只稍有肯定之色,可见今日在座之人俱非常理可论。
等到撤了茶去,摆上席来。一时徐乾学请康熙歌舞示向,皇上点点头,即是准了。
他二人一击掌,便听得帘后琵琶声起,我只觉这琵琶声与往日所听大不相同,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闻得乐声渐行渐近,那琴师穿帘而过,不过是一十四、五岁的姑娘,她双目紧闭,需人搀扶,竟是盲的。
再看她手中抱的琵琶,檀木嵌贝,五彩折光,上绘胡伎歌舞图。
一、二、三、四、五!这女孩儿竟会演奏盛唐的五弦琵琶!想当世只有日本正仓院中所藏一把,不料今日能错乱时空得见。实在是无语……
那琵琶所奏指法特殊,音域宽广,尤以低音为前所未闻。一曲终了,只觉意犹未尽,看不够,听不够。
只消一人一琵琶,便胜过宫中教坊无数。
“两位先生花了不少心思啊,朕也只在书上读到过这五弦琵琶的绝技,今日得闻,着实名不虚传。”
“皇上过誉了,这位姑娘是当今五弦琵琶唯一传人,身世飘零,孤身一人,其师过世时,曾忧她年纪尚小,志不坚而难成大气。此女遂自毁双目,以誓决心。”
皇上略一颔首道:“无大志则难有所成,来人,看赏。”
此时,八阿哥起身退到帘后,不一会儿,托了个赏盘出来,盘中银钱竟有十两黄金之多。连康熙都是一脸疑惑看着胤禩,却不好说什么。
胤禩因是皇子多有不便,遂向我示意,把赏银递给那姑娘。
我缓缓向他走去,心下更比康熙疑惑,这是怎么一回事?
眼角一瞥,却见万斯同略有所思,而徐乾学无疑是大喜过望。
刹时明白,原来这两人已是二试康熙!
孤女、琵琶,琵琶、孤女……
失了大明朝的遗老遗少和身世凄凉的孤女;满腹才华无处报效的万、徐和被贬江州的白居易,好一个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原来竟是唱的这出。那胤禩赏给这姑娘十两黄金可就别有用意了,分明是向他二人示意,入朝则飞黄之日可待。亏他知此二人之心啊!
如此一来,全都明白了。
从胤禩那接过托盘,我不禁对他点头一笑,不及看他表情,转身去给那姑娘看赏。
走至孤女跟前,故意朗声道:“姑娘今日所奏之曲,犹胜江州司马昔日名作,只是——‘虽为天涯沦落人,但得知己又何妨?’”随即将赏赐递过。
“呵呵呵!”皇上大笑三声,那琴师千恩万谢的去了。
前有看茶问路,后有听曲闻音,这真活脱脱一个鸿门宴!
“两位先生,可有兴致随朕泛舟湖上?”不等二人安排节目,皇上已先开了口。
反守为攻,这才是康熙爷的作风。
一时三叶扁舟已至,我正欲跟着皇上上船,却听皇上吩咐:“这舟原也小,月琦,你替朕照顾两位先生吧。”
我纳闷地转了方向,万斯同回皇上话道:“谢万岁美意,月琦姑娘外有落雁沉鱼之姿,内有玲珑七巧之心。人云:‘窥一斑可知全豹。’皇上跟前竟有这样的人物,实神人也。”
说完面色隐隐泛红。
难为这书呆子说一车子肉麻的奉承话了。
李德全听完这话,却别有深意的看看万斯同,又将目光移至我身上,再不着痕的转开了。
得,皇上,您这反攻一计,该不是美人计吧?
船至湖心,表里俱澄澈。
万顷玉田,数峰清苦,着我扁舟几叶……
怎不叫人诗情顿生?
不用吩咐,万、徐二人已是各得了一首,可谓随性而发,信手拈来。
万斯同的,脱不了他治史的严谨朴质,而徐乾学也可谓盛名之下无虚士,文采了得。
只是诗以言志。若论诗品,还是万斯同的更胜一筹,别有清高在其内。
三叶小舟隔着一段恰好的距离,缓缓驶去。
不近不远处,胤禩负手而立,朗声颂来,得出首联,便觉诗格清雅,傲气出尘,至颔联更让人情不自禁叫好。
此刻,轻舟破镜,西风liu动,只叫人恍若梦中。
再看胤禩,素月予辉,明河共影,宛如谪仙落凡……
一时,竟看得痴了。
三人对诗数首,仍未见一人下风。皇上突的道:“尔等三人恰似‘西洲酬唱’,回去凑成集子才好啊。”
徐乾学忙表示愿为效力,不想皇上却说:“这等小事怎可麻烦先生?月琦日里宫中也侍侯些朕的笔墨,留给她便是了。”
皇上见他两人又是一阵惊讶不信,随口道:“月琦,把八阿哥刚才的那首背给两位先生听听。”
吓得我一声冷汗,幸好,他的诗都仔细听了,作得又好,不至记不住。
皇上兴致颇高,舟行上岸看来还有一段,三人同舟总不可无话。万、徐二人见我先前的应对,便也不把我当寻常婢女看待。
可三两回合还无碍,若总和这两人讨论天文地理,必有穿帮的一刻。
只能咬咬牙,一则为了皇上,二则自有些私心想说于那万斯同,便道:“两位先生皆经纶满腹,胸有大志。儒家有云:达,则通济天下。今日既亲眼得见皇上,自该有一番考量,何不考虑入庙堂,而为社稷?”
徐乾学先回说:“姑娘所言不无道理,然我等荒野小民,只怕入朝实难为权贵所容。”
不言气节而顾他,看来这个有指望。
“万先生呢?”
“姑娘这样一个聪明人,何必再问?”
这是个有骨气的。
“那我便不再多言,只请先生听我一句。”
“请讲。”
“为苍生非为一朝,为黎民非为一帝。”
“姑娘你!”
“月琦斗胆了,但月琦所言句句肺腑,先生是大家,自然知道名利如浮云,文章却是千古事!”
说完,见他久久不曾言语。
待到回至岸上,已是夜深露重。
皇上见万斯同亲自扶我上岸,笑道:“先生他日若肯入朝为官,朕就将月琦许配给你。”
万斯同听了显然一楞,随即道:“君子不夺人之美。”奇怪的是,他说这话虽是对着皇上的,看的却是胤禩。
幸而万斯同是个认死理的人,不然我岂不是要嫁给这个书呆子?皇上还真是个会乱点鸳鸯谱的主。
不过,日后他万斯同竟能以布衣之身,为修《明史》操尽心血,可知当日是听进了我那番话。
自那日过后,偶有和胤禩相聊之机,总觉得时光短暂。最爱引了话题,听他说宗学流派,名人轶事;又有子不语之奇闻怪谈;甚而朝野内外趣事笑料,几乎无所不谈。
虽然有时自己会忍不住说些惊到古人的话,不过被胤禩那淡若春水的一笑,便什么尴尬都化解了。每每评点江山,胤禩总不禁意气风发,胸怀天下。
进京前的最后一日,驿站旁,等待修复一辆车舆。
胤禩悄悄地用柳枝在雨后的泥地上写道:“与君三日谈,方知尔何人。”
我笑了笑,也许是出于连日来的心境开阔,不禁豁然回写:“彼为知己,此生无憾。”潇洒行来,直如我心。
抬头看时,却见胤禩目光流转。
心头一惊,不等我急急逃去。他已先行一步,只留我呆楞当地。
半晌,直觉身后有人,回头一看,却是胤禛。
见他目所及处,是那两行尚未及擦掉的话语,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阵风袭过,心上微寒。
胤禛突然一阵猛咳,一时竟止将不住。
莫不是风寒又……?守夜之事顿如昨日,件件上心头。
我急道:“四爷,保重身子!”忍不住伸手要扶,又呆在半空。
胤禛停了咳嗽,目光幽幽,也不言语。
启程时,越过浩荡的队伍,不期然迎上他的眼眸。
一路上犹如芒刺在背,想起数日前在行宫,胤禛在偏殿等候传召。
静静的屋内只他一人,踏入时,却如千军镇守。当我搁下茶碗,忍不住屏住呼吸,才得以稳妥放好。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自觉踏出房门,脚下便不由一软,身子歪了歪,却听见身后一声叹:“老八,真就那么好?”
我身子一僵,只作没听见。
勤勉的宫女生活紧张而忙碌,六月的时候皇上又要离宫巡幸塞外,其实自觉有些倦怠,南巡时,人倒是不累,只是心累才是真累。如果可以躲在宫里,少了皇上,懒懒的也是好的。
然而这一次竟真不要我跟去大漠了,原因李公公暗地里透露出来,是贵州苗人似有作乱之嫌,此次出巡是极有可能去打仗的。
可万万没有想到,除了大阿哥、太子和几位皇族子弟随行,自三阿哥起各位皇子皆奉旨留京。
皇上走后,我提心吊胆的过了几日,宫中却太平的什么似的,并没有人来扰我清静。自己也不禁莞尔,还真是瞎操心。再想也没什么可怕的,若真要躲着胤禛,也总有躲不过的一日。
而后发生的种种只是向我证明,康熙四十六年正如暴风来袭前的海面,月色朦胧,静谧的让人心醉。
乾清宫很快冷清了许多,离了皇上的日子过得很慢。
不几日,从宫外带来的几册之前还没怎么看的书,全都翻了个遍。心想如此这般百无聊赖的再过些时日,等皇上回来了,自己连怎么伺候都不知道了,可就真的得挨板子了。
可巧那日胤禩进宫,遇上如此这般的我,他这样一个聪明人,又在南巡中知了些我的真面目,心下已经猜着几分。只找了个没人的时候,小声问我:“可要带些解闷的玩意。”
说的我很是意外,不过容不得我多想,赶紧回道:“演义传奇最好,再有临的帖也不错。”
他会意地点了点头,两人便如没事儿人似的继续各干各的。
两日后,东西就着人悄悄地送了进来。一看除了我要的那些传奇小说什么的都是刻工精细的古籍、用作临帖的也是历代名家的书法拓片,自然一阵高兴。另,还夹有一纸信笺。上写:“但有所需,务请告知,吾必尽力而为。”
想了想,本想提笔回他点什么,才发现这是古代,远比不得那一世短消息,来来去去,既方便又隐秘。于是只得拿起那信笺,就着火一下烧成了灰。
在这个古代学来的谨慎,也是从前从不敢想的。
京师的天气一日热似一日,我每日在宫内习字看书,虽然人是闲下来了,可渐渐的回忆与思念也开始爬上心头。
胤禩偶有进宫,也不便相见,更别提如南巡时海阔天空了。自己心里又避着胤禛和胤禵,因此更觉无趣。
此时才发觉,原来整日无事的后宫生活真的能把人逼疯。在这个古代,没有一个知心人的日子,奢望自由的日子,来得比我料想的还快。
喝完了一盅茶,却是心内闷得再也坐不住。遂起身悄悄地想出去走走。可宫里能随意走的地方少之又少,走着走着竟更是郁结于心。一时不禁想到,今儿个若遇不上谁还好,若遇着了,就是豁出去也要试一试……
才刚想着,就见四五位阿哥在后园里互行着礼,看样子也是刚遇上。
下意识又要躲开,却想起自个儿刚给自个儿许的诺,也就不避不躲地迎了上去。
给几位阿哥行了礼,我看见胤禩脸上惊异的神色,胤禛和胤禵探究的表情,心下觉得好笑。如今全遇在一块儿了,我心知先前动的那个念头是泡了汤,脸上随即黯淡下来,退在边上。等他们散了,自去。
可才转过墙角,就差点撞上人,竟是胤禵站在跟前,我纳闷着刚要行礼,却见胤禩从他身后踱了出来,一时楞在那儿。
“着人送的那些书还好吗?”胤禩不紧不慢地问道。
“很好,多谢八爷。”我这才福了福。
“可我见你却不怎么好。”胤禵的眼神里颇有些玩味,口吻却是极其认真。
我忍不住回道:“十四爷觉得奴婢怎样才好呢?难道要……”听得自己的声音不觉高了起来,在无法控制之前,一下收了口。
“月琦,你有话但凡说出来,过了这么些时日,八哥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还会不知?”胤禵叹了口气,又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自从那日雪里,我便以为你知了。”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幽然,听得我不免心头一动。
想着早上生出的念头,把心一横,道:“我想出宫去走走,哪怕一个时辰也好。”
胤禵不过是回头看了看胤禩,见他缓缓点了头。一转身拉着我就跑。他说:“晚一时,不如早一时。”那一刻,脸上尽是飞扬的神采。
我看向笑着跟上的胤禩,又看看胤禵……
日渐西沉的萧瑟宫墙落在我们身后,此刻才觉心底的羽翼展了开来,越过重重的高墙,去找回自己失落已久的灵魂。
幸好胤禩坐了车来,出宫时方便了不少。
只是在狭小的地方,我和他两人挨得紧紧的,从胤禩的身上传来莫名另人心安的感觉,而密闭的空间里,他轻微的呼吸也同样让我感到焦灼。
快到宫门的时候,我气也不敢喘,身子绷得笔直。
胤禩对我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伸手就把我拉倒在怀中,说时迟那时快,他已掀了窗帘子,我吓得赶紧压低脑袋,胤禩略朝外点了点头,我们的车马就过去了。
我心里顿时一松,刚要抬头,却感到他换了姿势,将我圈在了胸前。
“咯吱、咯吱”,只有车轮辗过的声音。
我僵直了身,他腰际的香囊散发出清甜的味道,很好闻……
我只能勉强地撑在那儿,尽量保持着距离。这样的姿势没有维持多久,他便松了手,扶我起来。
我们又重新并肩坐着。知他在望我,表情却是一片淡然,目里满是思量。
很快车马驶上了小路,胤禵敲了敲车窗,他俩想要问我去哪儿。
我说可以的话,想去初夏的河边走走。我没有说我想念青色的草地、白色的堤岸和水边的微风,这些让人感觉活着的味道。
夕阳沉郁、静谧,轻轻地挂在地平线的那一头,看着眼前的景致,忍不住感动……
胤禵牵着马和胤禩不远不近的落在后头,我静静地看了会儿夕阳,随即转头朝他俩笑了笑,面对着余晖,看不清他们脸上的神情。
只听见胤禵的马轻轻地嘶鸣,他侧过身想要安抚它,那匹枣红色的骏马却亲昵地凑过脸去蹭他……
胤禩则静静地站在水边,恰如春柳,微风阵阵拂过,带起他一片衣角。
我轻快地朝他们走去……
落日一下沉入了天际。
夜幕降临,我想着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不想胤禩和胤禵却一口反对。
这个时候,两人铁定谁也没有理由再进宫去。
我的心一时沉到了谷底。
胤禵见我面色一变,看了看胤禩说:“你别急,我们自然是想好的。八哥那儿福晋、夫人的不方便,你先到我府上将就一晚,明儿一早再混进去就成。”
我定了定神,再一想,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看我半天不言语,胤禩也有些担忧地开口:“这个主意虽有许多不妥,且你不比一般的姑娘。只是事出突然,也只我们三个知道……”
我不觉笑着摆了摆手,不愿被这些古人误会,急忙答道:“君子坦荡荡,何畏小人言?我自然是信得过二位爷,不然今日也断不会这般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