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自责(2 / 2)
她却不知道,陆明萱现下也不想确切的说应该是不敢去见凌孟祈,因也顺着她的话道:“是啊老夫人,凌世兄到底与我们男女有别,要不我们就不去了,待事后打发段嬷嬷与桑嬷嬷代我们走一趟也就是了?”
不想陆老夫人却笑道:“我知道你们都是知礼守节的好孩子,不过所谓‘男女有别’,那是在没有长辈在的情况下,如今是我亲自带你们去的,谁敢有半句二话?且不必多说了,先吃饭,——传饭罢。”后一句话却是对双喜说的。
双喜忙屈膝应了,很快便领着几个提着食盒的婆子进来,安桌摆箸,布菜盛汤,祖孙三人寂然吃毕,漱过口吃茶时,陆老夫人因吩咐张嬷嬷:“把我库里那支百年的野山参带上,给祈哥儿补身子去。”顿了顿,又道:“另外再把前儿得的那几支灵芝带上,就说是你芙姑娘和萱姑娘送的。”
陆明萱与陆明芙忙屈膝向陆老夫人道谢,都禁不住满心的感激,陆明萱更是心里一酸,想着两世以来陆老夫人都待她这般好,可她却连叫她一声‘祖母’都不能够,实在是不孝至极,可除了上天,她又能怨谁呢?
祖孙三人略微收拾了一番,便被簇拥着去了汀澜院。
汀澜院小小巧巧三间正房,没有东西厢房,但有三间小抱厦,院子里种着两株好几十年的冬青树,葱葱郁郁的,在其他花木都泰半凋零了的冬天里让人看着觉得十分的精神。
远远的早有跟陆老夫人来的婆子进去通报:“老夫人与芙姑娘萱姑娘瞧凌公子来了——”
是以很快便有人接了出来,不是别个,却是一身宝蓝底菖蒲纹杭绸直裰的陆文逐。
陆文逐看起来颇憔悴,眼睑下更是有一圈很明显的青影,一看便知道昨儿夜里没睡好,一见陆老夫人,他便拱手行了个礼,道:“祖母来了。”
陆老夫人颇有些意外会在此时此地见到他,因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祖父昨儿夜里不是说了,你此番也受惊不小,让你好生歇息几日的吗?”她那位长公主好儿媳竟也会让宝贝儿子离开她的视线范围以内?她还以为她会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紧盯着小五呢!
陆文逐道:“孙儿没事,不必歇息,况凌大哥是为救我才受的伤,我不守着他委实心里过意不去,所以已回了我娘,在凌大哥痊愈以前,我都住在汀澜院了,祖母不会嫌弃我罢?”对凌孟祈的称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凌世兄’变做了‘凌大哥’,显然此番凌孟祈奋不顾身救他之举是真打动了他。
“这本就是你自己的家,你爱住哪里便住哪里,爱住多久便住多久,祖母怎么会嫌弃你。”陆老夫人忙道,“只是长公主那里,也同意你搬过来住?”想也知道不可能啊?
陆文逐一脸不在意的道:“我又不是搬到外面去住,离公主府也就一墙之隔罢了,要见面还是极便宜的,我娘过几日就习惯了。对了,祖母与芙姐姐萱妹妹是来探望凌大哥的罢,整好他这会子醒着,祖母请——”
引着陆老夫人与陆明萱陆明芙进了汀澜院的正房。
正房三间,中间做了厅堂,凌孟祈的卧室则设在了东边的房间。
彼时凌孟祈正面色苍白的平躺在床上,一见陆老夫人进来,便要挣扎着起来,早被陆文逐几步抢上前摁住了,道:“太医说了凌大哥不能动的,凌大哥还拘这些个俗礼做什么,只管躺着便是,我祖母不会怪罪你的。”
又想陆老夫人解释:“太医说了,凌大哥断的是胸腔的两条肋骨,受伤之初不能受到任何压迫,所以只能平躺着静养,还请祖母不要怪罪凌大哥不能起身见过祖母才是。”
陆老夫人闻言,忙嗔陆文逐道:“你这孩子,难道祖母在你眼中就是那等严厉苛责之人吗,祈哥儿救了你,我感激他心疼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为这些微小事怪罪他?”又向床上凌孟祈柔声道:“好孩子,你只管安心养你的伤,且不必拘这些个俗礼,一来于你养伤不礼,二来也白坏了咱们娘儿们间的情分。”
凌孟祈忙笑道:“多谢老夫人体恤,那孟祈就失礼了。”
陆老夫人嗔道:“哪里失礼了,你再这般客气,我才真是要生气了。”说着坐到床前的椅子上,细细问起凌孟祈来:“这会子疼得可好些了?觉得疼了就说,千万不要忍着,也好随时叫太医。想什么吃的了,就告诉服侍的人……”命双喜,“把我带来的野山参和你芙姑娘萱姑娘带来的灵芝都放下,这两样东西补身子都是极好的,你且先吃着,等吃完了,我再着人送过来。”后一句话却是对凌孟祈说的。
凌孟祈一一应了,表面看似在专心听陆老夫人说话,实则思绪早已大半飘到了陆明萱身上去,不明白陆明萱怎么自进来后,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就一直低着头,也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让人猜不到她现在正想什么?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因陆老夫人在场,她不能表现出丝毫异样来,省得陆老夫人动疑,但渐渐他便不这样想了,就算陆老夫人在,她不能与他说什么,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她难道连偷偷看他一眼,与他来个短暂的眼神交流也做不到吗?
显然不是这样,那便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根本不想看见他,今日甚至不想走这一趟,是碍于陆老夫人开了口,她推拒不得,所以才来的!
念头闪过,失望、伤心、委屈、沮丧……等等情绪一刹那间都涌上了凌孟祈的心头,让他骤然间无比的灰心,原本因听得陆明萱来了而觉得忽然没那么痛了的伤口也加倍的疼痛起来,禁不住负气的暗想道,早知道自己拼着性命不要,听从陆明萱的话冒险救下陆文逐之举甚至连她一个正眼都换不来,他就不该去冒这个险的,她根本不知道他之所以会去冒这个险,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想要借此机会为自己谋一个官身,更多却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让他去做一件事,是因为是她开的口,而不是别人!
可此时此刻,在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浑身痛得都快要失去了知觉时,她却当根本没有这回事一般,待他的态度甚至连以前都不如了,这叫他情何以堪?难道他冒着丢掉自己性命的危险堪堪救下陆文逐,为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吗?
凌孟祈的心情一下子低落到了谷底,甚至连应酬陆老夫人的心情都没有了,现下唯一想做的,便是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呆一会儿,遂有意露出了几分疲态来。
陆文逐眼尖,立刻便发现了,因与陆老夫人道:“祖母,我瞧着凌大哥怕是累了,您要不就先回去罢?这里有我呢,我会好生照顾凌大哥的,您只管放心罢。”
陆老夫人闻言,见凌孟祈脸色的确很难看,一副虚弱至极的样子,想着他才受了那么重的伤,也的确该好生卧床静养一段时间才是,倒也不疑有他,点头道:“既是如此,我便先回去了,你陪祈哥儿一会儿便也回去罢,省得长公主担心,至于祈哥儿这里,我会吩咐你几位哥哥多照顾的,你不必担心。”
陆文逐道:“我自有主张,祖母且不必管我了,只管放心回去罢。我送祖母。”一边说,一边已搀了陆老夫人往外走去。
陆明萱与陆明芙见状,忙也跟了出去,便是临走前,陆明萱依然没有看过凌孟祈一眼。
看在本来正望着她,满心忐忑兼期待她临行前会不会看自己一眼的凌孟祈眼里,浑身霎时如被笼罩在了一层乌云里,就连眼睛也不例外,再没了半点光彩,只得心灰意冷的闭上了眼睛。
却不知道,他刚闭上眼睛,陆明萱便看了过来,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眼,但她的的确确看了他,只可惜他没能感知到罢了,而且他不知道的是,除了这一眼,陆明萱之前还曾偷偷看过他好几眼。
她看见了他苍白如纸的脸色,看见了他包得鼓鼓囊囊的前胸和手臂,看见了他左脸颊上那一抹因擦伤而产生的青紫痕迹,衬着他白皙的脸颊和颈部的肌肤,就像是一块上好的美玉被人为的损坏了一般,让人无端的心疼与惋惜……她还余光看见了他频频看向她的目光,只可惜她从头到尾都提不起勇气与他对视哪怕一眼,她怕从他的眼里看到责怪与怨恨,更怕看不到责怪与怨恨,而只能看到与以前一样的真诚与信任,那会让她觉得越发的无地自容!
于是她只能选择逃避,只能选择做一个懦夫,并且不知道自己要逃避到什么时候才能提起勇气再去见凌孟祈。
陆明萱不由深深的后悔起自己不该将凌孟祈给拉下水了,如果一开始她没有主动去招惹凌孟祈,如果她没有自以为是的让他去救陆文逐,今日他岂非就不用手上,她岂非也不用陷入这尴尬的境地了?只可惜这世上最不可能有的,便是如果!
因着这趟汀澜院之行,陆明萱的情绪禁不住又低落了起来,饶是知道陆明芙见了指不定又会以为她对凌孟祈有什么意思,她一时间也顾不得了。
却没想到,陆明芙竟没有因此而误会她,反而在回到空翠阁后,趁四下没人悄悄与她感叹:“啧,都裹成个粽子了,脸颊上还带着伤,等同于暂时毁了容也丝毫不影响那张脸的美感,反倒瞧着更有一种别样残缺的美,这才真是‘此美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哪!”
陆明萱本来正心不在焉的,闻得这话,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凌孟祈,禁不住有些好笑,道:“人家都伤成那样了,姐姐还能对着人家发花痴,到底有没有一点同情心啊?”心里的抑郁倒是因此而去了一二分。
陆明芙道:“我不过就稍稍欣赏了一下美人而已,与有没有同情心有什么关心?不过我可告诉你啊,美人向来都是只能远观而不能亵玩的,你可别忘了先前答应过我的话。”说着说着,到底还是没忘记警告陆明萱几句,毕竟欣赏美人的美是一回事,让美人做自己的妹夫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陆明萱忙道:“知道了知道了,不会忘记的,你就放心罢。”心下却是禁不住苦笑,她现在连看凌孟祈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又怎么敢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姐姐实在是杞人忧天了!
只是陆明萱虽暂时提不起看凌孟祈一眼的勇气,却并不代表她就不关心凌孟祈,事实上,是日送走陆明芙后,她便悄悄吩咐了丹青,让她时刻注意着汀澜院的动静,一旦凌孟祈有什么不好,立刻来告诉她。
是以次日一早,陆明萱还没起床,便已得知了凌孟祈昨晚上发了一夜高热,生命一度垂危,还是陆文逐半夜亲自骑马出府去请了太医来,才险险将他救了回来的消息。
陆明萱的心跳立时漏了一拍,浑身冷得直打哆嗦,脑子里更乱得跟一锅浆糊似的,只剩下一个念头,若是凌孟祈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便是间接害死他的凶手,她以后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
如此浑浑噩噩的过了一日,到傍晚时,虎子忽然传话给丹青,说是凌孟祈有极要紧的事要与陆明萱说,请她即刻过去汀澜院一趟,还说陆文逐这会儿回了公主府,汀澜院服侍的人也被他悉数调开了,让她只管放心前去。
凌孟祈明言有要紧事要说,饶陆明萱现下被后悔与愧疚压得越发没了去见他的勇气,一时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且她不亲眼看一眼凌孟祈已性命无虞了到底不放心,便简单收拾了一番,借口有些头疼早些歇下了,将众服侍之人都打发了,让丹青留下随机应变后,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去了汀澜院。
虎子早早便在汀澜院外候着了,远远的瞧见陆明萱过来,便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打千行了个礼后小声而飞快的道:“我们少爷正在屋里等着萱姑娘,萱姑娘只管进去罢,我在外面给少爷和姑娘望风,必不会让人发现的。”
陆明萱听虎子这话别扭得紧,就跟她是来跟凌孟祈私会似的,但现在显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只得扔下一句:“我很快便出来。”急急进了屋里。
凌孟祈却不在厅里,陆明萱想到他如今行动不便,只能卧床静养,可自己孤身一人也不好贸然进男子的卧室,便在外面压低了声音道:“凌世兄,你在里面吗?我现在方便进来吗?”
一连喊了好几声,都没等到里面有任何回应,陆明萱不由急了,难道凌孟祈并不在屋里不成?可他不在屋里又会在哪里,难道他的伤势又反复了,人这会子根本就昏迷着不成,不然怎么会一点回应都没有?
念头闪过,陆明萱越发着急起来,也顾不得避讳不避讳了,举步走进了凌孟祈的卧室里。